第43章 家家雨(23)_橙黄橘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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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家家雨(23)

  3月20日这天早上,陈茵在家里就给盐盐打电话,愁这天公不作美。

  落雨了。

  s城的春天,总有没完没了的雨。

  汪盐却看着槛窗上五色玻璃之外的春景出神,其实这个天,很适合睡个晨昏颠倒的懒觉。

  偏今天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她干脆要父母早点过来。

  他们上午要设香案,酬谢祖辈,以及中式仪式的拜堂。

  陈茵却说,既然是孙家关起门的仪式,我和你爸就先不过去。施惠之前的那个老保姆在,陈茵照应汪盐,一切听老人的行事就好了。

  娘俩私房话里,陈茵才告诉汪盐,那个阿秋不愧是孙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别说一个齐阿姨了,十个都抵不上。

  阿秋办事牢靠也懂分寸,单说他们喜酒这日子,还是私下和陈茵这个岳母议好的。因为那天才回孙家,就知道了盐盐来着潮。老辈的传统,算结婚日子也会考量这个,这才定好了春分这天。因为算日子,正好到了盐盐的排卵期。

  汪盐听到这些连忙叫天,“你们也太传统了吧。”

  陈茵不以为然,“不然从前那些一结婚就带着身上的,你以为怎么会这么快。”

  科学加人为。这才是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汪盐把妈妈口里的天时地利人和重复了遍,声音不无冷谑,心想还真是操碎了心。倘若她坦白,至今他们还有名无实,不晓得是个什么动静。

  新人敬香拜堂穿得是秀禾服。出自一位世家裁缝女先生的高定。

  藏蓝描金祥云对金橙刺绣海棠。

  汪盐通身没别的金器装扮,只左手手腕上妈妈给的那只开口镯,还有他们结婚仪式的对戒。

  盘发也简单。

  孙施惠进来的时候,汪盐在对镜自己补唇妆。

  他人站在她身旁,缓缓俯身下来,一手撑化妆桌沿,一手搭在她椅子搭脑上。挨近端详几秒,依旧不饶人的口吻,点评汪盐,“你真是当个新娘子都不肯出风头啊。”

  化妆师和助手看新郎官进来,温柔缱绻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杵在边上了,一行人自觉先回避了。

  汪盐回头看人家都出去,想怪耳边人的,一偏头,与他四目以对,她才描好的唇妆,蹭到他颊边。

  她才要往后缩,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来阻止她。

  阻止她这样退让的行径。

  下一秒,藏蓝色长袍马褂的人,一身适宜的香气,手托着她脑后,自己也俯首来。

  房里摆着狐尾百合,香气袭人。妆镜前,四片唇才贴了个到,门口,阿秋不时出声。

  咳嗽当作警醒,随即就来拖孙施惠。要他出去。

  说他答应的好好的,还是坏了规矩。到了时辰,拜过堂才准进来。“我同你说的好好的,怎么小孩脾性掉头就忘了。”

  孙施惠由着阿秋推他出去,脸颊上还沾着口红,然后哭笑不得地怪阿秋,“你不肯别的人进这房吧还能理解,不肯我进,是哪门子道理。”

  “就是我的道理。”

  孙施惠一面往外走,一面觉得荒诞。

  阿秋却说他,眼里心里都没个敬畏。一不怕神佛,二不怕人事。这还得了。“道理是吧,道理就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爷爷没规矩就没你爸爸姑姑,你没规矩,就……”

  阿秋还没说完呢,孙施惠逮她错处,“喏,你口口声声地没没没,阿秋,你得扣工资了。”

  “我真是被你这个活祖宗气得都糊涂了,呸呸呸……”

  主雇二人说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汪盐再出来的时候,身边人帮忙打着把红伞,是津明阿哥的姐姐。

  秋红一双儿女,夫妻俩在镇上干着作坊大小的生意。继母闲作无事帮着她带孩子,津明还没成家,就也由着母亲在阿姐那头。姐弟俩一齐供养。

  孙开祥前些天约秋红过来帮忙,名分上正经侄女的秋红反倒是有点局促,说她没办过这些,更没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过交道。实诚想跟二叔推了这个事伍的,岂料二叔说:我相中你们姐弟,就是看中你们仁义。哪怕半路夫妻、组合家庭,也能过得相亲相睦。更奢望你们把这福气过给施惠才好呢。

  春雨霏霏里,一把红伞,逶逶迤迤在水墨的江南老宅里穿行。

  汪盐来到前厅堂前的香案边,孙施惠已经拈了长线香擎在蜡烛上引火了。

  规矩是燃着的香火,不能拿嘴吹,他一言一行都被阿秋管制着。汪盐过来的时候,他正轻巧地拿手扇风,微微扑灭线香上的火,由它们燃燃地着。

  孙施惠自行上过祖辈的敬香,仪式才真正开始。

  新人三拜三作揖。

  虽说汪盐早已改口喊孙开祥爷爷,而不是早年的孙爷爷。但仪式上,老爷子还是给了双份的改口费。

  夫妻对拜的时候,本家兄弟里有人起哄。说规矩要新郎比新娘作揖的低一点。

  孙施惠瞄一眼对面的汪盐,这个社恐大小姐,快要逃离地球了!

  他干脆要他们噤声,也玩笑道:“那么是不是新娘子不拜,我来个深鞠躬,这礼就全到底了。”

  大家一团喜气,难得能捉弄到施惠,说也不是不可以。

  孙施惠满不在乎,说那么她就不动,我来拜。

  汪盐一时没反应过来,对面藏蓝礼服的人,已经朝她一深拜。

  言笑晏晏里,她难得的局促,像十六七岁的小女生。听着周边嗡嗡的声音,全是围绕着她的,汪盐知道。

  也在这中式厅堂里,洒金红联,六角摇荡的囍字灯笼,闻着春雨带潮的檀香气,看着比她还要隆重的孙施惠,代替她自行出这个风头。

  来免于她一趟趟被他们假借新婚的由头,或嘲或笑。

  最后落在他们眼里的是,新娘子到底心疼人,不轻不重地还了新郎官一个作揖礼。

  孙施惠一身潇洒庄重的行头,站在那里,朝汪盐淡淡的笑意。

  新人再回房的时候,阿秋要施惠先去揭窗户上提前蒙好的一张红纸。

  这是新郎进洞房的仪式。说是揭,施惠上手的时候,却是信手撕下来的。

  阿秋对于某人的任何莽撞行径都不见怪。总之,他依言做了就行。

  再绕进来,到了房门口,施惠把手里的一截红纸交给阿秋,问她,“礼全了吗?”

  阿秋只勉强点头。

  如蒙大赦的人,这才一脚迈进新房里,然后掉头朝阿秋,“让我歇一会儿好嘛,晚上还有酒仗等着我。”孙施惠说着,伸手关门。也提醒阿秋,今天人多口杂,他的院子,非必要不要放人进来了。

  等孙施惠说完,阖门转身,汪盐就站在他几步远的身后。

  二人一齐出声,问对方,“结束了吗?”

  不等孙施惠笑意浮出水面,汪盐认真问他,“我能歇会儿了?”

  某人勉强点头。

  端庄的新娘子这才脱了脚上的绣鞋,不无埋怨,“这真正中式的婚礼得有多少礼节啊。”

  他们这还是省去了好多周章的。

  孙施惠望着脱去鞋子的汪盐,提着马面裙轻悄悄地往床边走,猫一般的动静。

  豁然开口,“晚上那一波,你就待在房里。全不要你露面了。”

  汪盐有点不信,关起房门来,干脆也任性跟他要保票,“你说的?”

  “嗯,我说的。”

  新娘子还是心有戚戚,她想着阿秋的话。生意人家,结婚的场面,本质还是在人脉交际,那么多联络交际,孙施惠一个人应付他的喜酒,其实有点说不过去。

  偏他要履行他的军令状,要汪盐放一百个心,“我说不要你露面,就能自己应付过去。”

  应付的代价无非就是多喝几杯酒。

  二人新房说话呢,汪盐规矩坐在床尾凳上的。倒是孙施惠,他有点累,想脱了身上这一套,下午要换回正装的。他一面解盘扣,一面往床上倒。

  掀被的时候,才发现床上满是桂圆红枣花生这些。

  “什么名堂?”他转头问床尾的人。

  汪盐:“阿秋准备的。她的意思是,今晚都不准拿掉。”

  某人听着拧眉,“那么我们睡哪?”

  汪盐学着他的恶趣味,指指床上这些,意思是睡上头。

  孙施惠听着,拾起一个桂圆,捏开了,吃里头的肉。看这架势,他才不会听话。

  哪怕汪盐高兴睡,他也不会。

  黄昏时候,汪家这头的亲戚才陆续接应过来。

  孙家也正式地招待了迎宾酒。岳父连同娘舅、姨妈一行。

  晚上喜宴酒,定好的时辰,原则上是第一巡酒开始之前。上第一道热菜,放鞭炮。

  寓意良辰吉时。

  天刚刚擦黑,前院已经陆续有宾客上门。

  一应接待全是津明和施惠。

  汪盐的几个姨妈在他们院子里坐聊,五姨妈最关不住的嘴,说是来前想不到老爷子在乡下有这么大的一套宅子,还只当是个小院子呢。

  没想到小两口的这个院子就抵外头一处房子了。

  随即朝小妹,说这女婿真是打着灯笼找的呀。又是个独生子,有个姑姑嘛也不成器。难怪老爷子把施惠当个宝。

  “要我说呀,小六子,你就该督促盐盐快快要孩子。最好趁着老头还在,两口子有个第四代,老头想不偏心都难。都说隔代亲,这隔个两代,更是亲到上保险的地步了。”

  又不知道哪来的婚姻经,说到孩子是粘合剂又是铁秤砣,“家世再大的男人他也看孩子,有了孩子就多重保障,任他多少花头经,也不会不认自己的种。看他施惠本身就是个铁真真的例子。”老五劝小六子,监督女儿把这家世坐稳坐正才是硬道理。

  陈茵面上不表,也知道可能五姐姐想说的理没错。但怪她不分场合不通世故,新兴嫁娶的档口,她说这些倒霉经。真真是,难怪丈夫不和,婆媳不睦了。

  说话间,秋红来请娘家亲戚到前厅去正式就坐。因为主位那头,要从舅舅这里开始排座位。

  大半天的熟稔,汪盐待秋红去之前,喊住她问了点前面情况。

  她问前面宾客接待得如何?

  秋红宽慰汪盐,“放心,再来这么多人,施惠也应付得来。他起小跟着二叔待人接物,最得心应手这些了。”

  汪盐想要秋红转告,你让他谨慎喝酒……又没好意思张得开口。

  秋红只当新娘子脸皮薄,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要紧的,还有津明在。”

  等多数人都去了前厅,留汪盐一个新娘子规矩守新房。定好的时辰,当真响起了骤烈的炮仗声。

  一记开辟声后,是络绎绚烂的烟花。

  汪盐站在廊檐下,看得清楚,五彩斑斓的烟火,像伞一般地华盖下来,再逐渐消失。

  她定定看了许久,阿秋到她耳边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是老保姆端了些吃食过来,怕汪盐饿着。

  阿秋瞧汪盐失魂落魄的,只以为年轻新夫妻,分开一小会儿,都惦记着呢。

  劝盐盐,“不要替他担心,本来这些酒局就是男人应付的。”

  将心比心,汪盐问阿秋,“按礼,我该去的,对不对?”

  她没有不肯。而是孙施惠拢头拢尾,大包大揽,全程不要她到场。

  拜堂作揖那里是,酒席又是。

  阿秋舀桂圆阿胶炖得汤羹给盐盐,要她趁热吃,“按礼,新娘子就在房里。”

  那是老礼。可是还有生意上的礼,孙施惠结婚了,多少磨不开一些相交的来往,人家甚至带着太太过来的。哦,结果连个新娘子面都没会到。

  汪盐想到这,面上已经有松动了。端起那晚汤羹,也只嫌甜,腻得难入口的甜。

  其实她不需要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阿秋还在边上帮她布菜,因着厨房那头全线占着,未必盐盐投口的都有,“施惠只提醒我,你不能吃山药。这才急急忙忙拣了几样菜。”

  汪盐这时候已经换下了上午行礼的秀禾服。自己房里,她穿得简单,只脸上的妆,这么久了,还是那样的服帖,人比花娇。

  她其实还不大饿,也知道阿秋忙活了一天,要阿秋和她一起吃点。

  再问到小北京,得知今天施惠也请了她女儿女婿,孩子跟着他爹妈一起在前面吃喜酒呢。

  汪盐只点头,嘴里道:“他想得还周到。”

  阿秋附和,这一点她是无比认可的。说施惠别看着臭屁哄哄的,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点比他爷爷、爸爸都强。”

  汪盐一直好奇,“他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招猫逗狗呗,看琅华就知道了。”阿秋说,不然怎么会招惹到那些女人。

  活活把孙家的气数败尽了。说到孙施惠的生母,阿秋百般有色眼镜,说肯定不是个好皮料,不然能带着个女儿跟了金锡。养到六七岁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空难事故出了,那女的是直等到金锡六七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地上门要见孙开祥。

  阿秋朴素的认知观念里,说那女的就是想讹孙家。

  当然,施惠的身世没有任何蹊跷,他就是孙家的血脉。

  “真真一本烂账,也得亏回来了。不然跟着那个妈,能有什么出路。也好在领回来的早,再晚几年呀,更是不服管教,也养不熟了。”

  就这样,也不算养得熟。阿秋说,祖孙俩比爷俩还倔呢。

  外人只当施惠等着老爷子咽气呢。

  实则,阿秋自己领大的孩子,她顶清楚。施惠吃亏就在嘴上,打小在这幽僻的院子里圈养着,能有好性情就怪了。

  小时候,孩子一不如意,孙开祥就板子、棍子的。

  为了个吃饭吧唧嘴,施惠没少挨老爷子的手板和耳光。因为孙开祥觉得施惠是由那女人养坏了,才这样没有一点家教。

  “考高中那年,爷爷有心想把他送到你爸爸班上去。可是你爷爷那年又得了病,到了,老爷子都没张得开这口。两个老的一辈子的交情,你爷爷又等同救过施惠的命,孙开祥带着施惠去吊唁,臭小子也百般不情愿。回来的晚上,老爷子就要施惠第二天代替他去送殡,平辈不能去。他想施惠记着汪家的恩……”

  “施惠嘴上说着不肯,第二天一早说去同学那里玩,爷爷也拿他没辙。可是,后来开车的老姚告诉我,施惠要了车,一路去了殡仪馆。”

  隔着一条河,他在那站了好久好久。

  再要老姚原路回头。还不肯告诉爷爷。

  老姚和阿秋一样,知道老爷子的脾气,施惠不肯说,他们也不敢多嘴。万一说错了,又是一顿打。

  其实阿秋和老姚都明朗,那天,就是汪家爷爷出殡。

  施惠是去送殡的。以他固执不肯配合的方式。

  汪盐听到这,径直站起身。她问阿秋,“你是说,他那天去了殡仪馆……”

  阿秋坦诚地点头。

  汪盐记得爷爷出殡前一天,孙施惠随他爷爷来吊唁,他狠狠嘲笑了她,要她不要说话,不然他回去梦到鬼……

  汪盐怪他不会安慰别人,也该学会沉默。

  结果,他用了这样沉默的安慰方式。

  不短不长的思量里,汪盐突然开口:

  “阿秋,这些先放放。我回来再吃。”

  “你要去哪里?”阿秋不解。也提醒她,新娘子晚上不可以乱走动的啊。

  只见汪盐往房里去,她说她换衣服,去前头……

  前厅,孙施惠的一巡酒刚轮下来。

  他自然不可能全真用酒,否则他得交代在这。

  一般宾客也不会真的计较他杯中是真是假,主家礼尽到就好了。

  怕的就是不请自来的宾客。

  孙施惠计划里没请一些主,但真正摆宴的时候,未必不思量全了。

  果真,一巡酒后,本家兄弟来施惠耳边道,有客到。

  这头,孙津明才把那七八个主领到二叔院子里,单独僻静的一桌。

  孙施惠最后露面,春风得意的样子。

  领头的是先前在拂云楼碰面的齐主任。施惠一亮相,一行人就嚷着他罚酒。

  “长尾巴了就是不一样,太轻狂了些,结婚了,就不理我们这些老哥哥了是吧!”

  孙施惠世故地朝诸位讨饶,只说家宴,没大请。

  齐主任说这话不中听,“那么前头那几十桌人是做什么的?你施惠得多大请才知会到我们。”

  齐某人再道:“我们没有那些人有脸就是了。”

  一桌人,骂骂咧咧坐下来。

  这下马威的酒,且在斟着呢。只见门口一红衣女子跨过门槛,乌发如泼墨,红唇如菱角,纤瘦停匀、窈窕伊人。

  齐主任慧眼识人,说今天晚上,敢这么穿红衣的,只有新娘子了。

  “我见过伊。”

  “年前,施惠在拂云楼领着人家,我问他是女朋友?我们施惠小子还纠正呢,纠正:朋友。”

  结果,新婚晚上,打脸了。

  众人起哄,“朋友成新娘子了,这速度,起飞了都。”

  新娘子来得正好。

  新娘子不来,这喜酒不成囍。

  齐主任带头,要新娘子斟三杯给施惠。也算全了夫妻俩不请他们的“不是”。

  藏笑起哄里,汪盐浑浑噩噩,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脚踏进了这漩涡里了。

  原来是她想往前厅去的,看到爷爷院子里灯火通明,才迈进来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她亲自斟地三杯酒,孙施惠骑虎难下地抄起第一杯,然后轻淡淡地骂了她一句,口型都看得出来,“猪。”

  他让她好好待在房里的。

  汪盐旁若无人地喊他,“孙施惠……”

  揶揄起哄的声音,她全然没忌惮。只轻悄悄地问他,“爷爷走的那年,你去了是吗?”

  某人仰头饮尽第一杯,这些老江湖眼前,半点弄虚作假都没有。

  他一时没听明白她说什么,也伸手来揽她,只在她耳边道:“应付一下就回去。”

  汪盐还想说什么的。

  孙施惠正色,“听话。”

  第二杯,依旧是新郎官的惩罚。

  汪盐看在眼里。

  第三杯,孙施惠才擎住,边上的津明驰援了。世故人说世故话,要齐主任看在二叔的面,也该饶施惠一回,“洞房花烛夜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齐主任再审视一眼新娘子,打趣也和缓,“感情好的天天洞房花烛夜。谁叫他老小子今天不请我们的。”

  也不肯津明帮忙。说谁的主场谁担待。

  忽而,红衣的新娘子,吴侬软语的腔调,丝毫不怯场,问一行客人,“那么我替他喝一杯可以吗?”

  齐主任一时愣在那里。

  是因为新娘子样貌已经很惊人了,声音更是,清泠泠的,冷到天上去。

  却叫人无从拒绝。

  汪盐当真替孙施惠喝了一杯。

  也陪着他应酬了这一桌的人情。

  从爷爷院里出来,春雨停住的夜里,微微凉气,吸一口,瞬时醒去三分酒。

  前厅到这里,应酬暂时告一段落。

  不等孙施惠开口,津明先说了,要他先送盐盐回去。

  “这一两急酒下去,恐怕得缓好长时间。”津明说着揶揄也艳羡,“从来没看她这么勇过呀。”

  某人捏着汪盐的手,由她晃荡也沉默,“嗯,新娘子遮捂一天了,到了,想出回风头了。”

  说着,孙施惠拦腰抱起汪盐。

  怀里的人正名,“我没有醉。”

  “喝醉的人永远说自己没醉。”

  “孙施惠,我说没有就没有。你放我下来。”

  某人酒兴,也是捉弄她。他抱她站到院子栽花的花坛子边上,由她摇摇晃晃地站在上头。

  身后津明还在,他当着别人的面,问汪盐,“刚在里头问我什么来着?”

  红衣长裙的人站在玉兰树下、花坛上头,酒后微醺,烧得她头脑发胀,膝盖绵软,可是还是记着她的来意,“初三那年,爷爷走了,你去的,殡仪馆,是不是?”

  “汪盐,大吉大利。不准说死字。”

  “我没有。”

  “殡仪馆是什么地方?”

  “火化的地方。”站在高处的人,愈来愈隆重的酒意。

  “那还说吗?”

  上头的人摇摇头。

  站在她眉眼下头的人,伸手展臂,要她下来。

  孙津明站在不远处,看这一黑一红的两个影子,别扭却又挨到一处去。

  只油然生出些唏嘘来,从来不信宿命论的人,也迷信起来。有些人,哪怕到脚下的地尽头,一堆白骨了,也能凭着骨髓里的残喘,于缝隙开出生命花来。

  孙施惠抱汪盐回他们自己院里,阿秋看到盐盐回头,这才算放下心来。

  告诉施惠,盐盐实心眼,一心惦记着你的交际,生怕她不去而怠慢了。

  孙施惠由阿秋唠叨着,正说到盐盐还没吃晚饭呢。施惠一掉头,朝阿秋,“好阿秋,你吵到我了。先出去,好吗?”

  阿秋一心看盐盐被施惠抱在怀里,以为她怎么了,还是喝醉了。

  才要跟上来,问要不要煮点解酒茶。施惠急了,“让我单独和她待会儿。”

  没等阿秋反应过来,孙施惠抱着人进了房,也拿脚关了门。

  红色长裙的人,冻得浑身凉丝丝的。

  孙施惠抱她搁回床上时,清楚看到她脸上皱眉的情绪。他忘了,床上全是那些狗屁早生贵子的彩头。

  硌得她本能地想起来,站在床边的人不肯她如愿,俯身去,单膝跪在她两腿之间。

  “汪盐,是房里没东西吃了,你要跑到前头去吃,是不是?”

  说着,他倾身压制住她,清楚听到汪盐说疼,她后背上一堆果壳类的东西。

  “孙施惠,你老实告诉我,那年你去……”

  不等汪盐问出口,欺身的人来捂她的嘴,也扪她的呼吸,她的空气,“我看你好得很。”说她沾的酒。

  汪盐被孙施惠一只手盖住整张脸,他还满心满意扪住她,扪得她不能喘息。

  仿佛急了点,她真的能一口气上不来。

  挣不开他的力气,汪盐干脆松散掉。直到孙施惠感受到她的不对抗,手才移开。

  汪盐满以为,她能为自己争取到起身的机会。岂料,下一秒,有人拨她的脸,热意和酒气一起渡过来。

  某人胡搅蛮缠,“汪猫猫,把我的那杯酒还给我。那不是你该喝的。”

  汪盐被他挑开牙关,她凭着本能咬了一口,也警告越界的人,“我不喜欢你喊我猫猫。”

  这么多年,他一直连名带姓地喊她,汪盐。

  她觉得这样很好。边界,平等。

  “那喊你什么,汪师姐?”孙施惠扯松了领口的领带,敞开的西服外套,成覆盖般地拥护着汪盐整个身躯。

  他始终记着她上学那会儿的跑火车,说她比他大一天,大一岁。

  “汪师姐?”

  “……”汪盐失魂落魄地摇头。

  孙施惠笑得沉寂,“师姐……”

  头皮发麻的人总算不悦了,“我不是,别瞎喊。”

  “你本来就不是。”他笑得讥诮,也凑过来,狎昵也认真,认真地找她的热气,衔住再丢掉,“汪盐,我比你大,比你大的男生,你喊他什么?”

  阿哥。比她大的,她习惯喊阿哥。

  可是,无论如何,她对着孙施惠喊不出来。

  他也不是个阿哥该有的样子。

  他只会狠狠数落她,挖苦她。

  “是,我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眉眼之上,“对不起,汪盐。所以,你不是猫猫了……只是汪盐。”

  是的,她只是汪盐了。“那么,你可以起开了吗?”汪盐朝这个哪怕低着头颅也是千斤重的人,冷漠质问。

  压制的人,紧绷瘦削的下巴处能闻到须后水的味道,“不可以。”

  撑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越来越折断般地近,近到汪盐两边别开脸,都难躲闪。

  像小孩追逐戏一般,两三回合,上头的人没耐性了。他两只手来捧汪盐的脸,“汪盐,我不想你拒绝我。”

  她一个不字都不行。

  “你爷爷那天,也不是送你爷爷。是想告诉你,节哀顺变。

  因为你在我梦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可是,终究他没有走进那个地方去。

  “为什么?”

  “因为不喜欢那里,不喜欢一切冷冰冰把人变成灰烬的地方。”

  “……”汪盐有一分钟的听神,仿佛她的魂出走了。

  孙施惠喊她回来,“汪盐,这么说,你满意吗?”他扶住她的脸,不准她一点动弹与拒绝。

  有人从小到大永远和他唱反调,“我们每个人都会去那里,你不去,我也会去。”

  某人来描摹她的面孔,用他的呼吸。“是吗,那么,我要在你成为灰烬前,把你一口吃到肚里去。”

  孙施惠陡然地戾气起来,起身抽解束缚他的一切,领带,腰带,外套……

  一桩桩掉到地上去,他也来分剥红裙子里的人。

  与冰冷灰烬相反,他知道,有人炽热灿烂。

  他这样游走的画皮,需要她这样的骨气与魂灵。

  他求她,给他。

  给他需要的,给他没有的。

  汪盐被酒烧得热腾腾地,孙施惠比她胃里的酒更甚。她一时仿佛冷骨饮进温泉里,一切感官与理智全搁浅了。

  温柔地阻止失去奏效后,她只能凭着本能闭着眼睛,然而脊背上全是咯人的物什,她呜咽地朝某人抱怨了声。

  孙施惠嚯地把床上那些“早生贵子”,悉数拂到递上去,再抖散新的被子,抱汪盐躺上去。

  他捞她来攀附他,也挨到她,沾到了些比她言语诚实的证据,殷殷切切。

  孙施惠拈在手上,也认真喊她的名字,“汪盐,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骤烈也玩味。这是他们认识二十年来,汪盐觉得最大的羞辱。

  躺着的人,一时忿忿难平,跃起身,

  一口咬在他肩头……

  痛才是七情六欲的脚注。

  孙施惠冷嘶出声,单手来拨她下巴,重新哄她跌回去,他也才好跌到她身上去,

  炽热里去,

  重重地,莽撞无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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