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十七 · 窜改_裴公罪(《好好做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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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十七 · 窜改

  谋划的总赶不上变化的。一夜中接连两个变故,让裴钧忽觉后脑微痛。

  因刑部适才单闻此讯,崔宇还不知晋王究竟如何,便正要亲自前往看看,也叫裴钧干脆一道。裴钧应了,长眉锁起,先问崔宇道:“此事眼下都有谁知道?”

  崔宇压低声音:“我吩咐了不要声张,眼下就只有刑部知道……可明早就不好说了。”

  晋王爷姜越是在赴宴后遇刺的,而这宴又是裴钧设的,此事若翌日一早散布朝中,也不知会被有心人如何编排。

  裴钧只好暂且搁置了向钱海清询问宁武侯府秘事的想法,将钱海清送上了去刑部的车。走了两步,他还折返回去告诉钱海清近两日别吃牢里的东西,见钱海清带着些许不安乖乖点了头,这才放心随崔宇各坐了轿子,前往晋王府邸。

  夜幕下月色清冷,裴钧坐在轿中撩起帘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向相反方向笃笃起行的刑部马车,忽而似振聋发聩般有所实感——

  一切真的不一样起来了。

  他无法抑制地思索起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还阳的当日没有拦下邓准打人的砚台,而那砚台没有砸中姜越的凫靥裘,那么依旧用那砚台打了钱海清的邓准就会被得知此事后盛怒之下的唐誉明提交官府,从而得到严厉的惩处——日后将终身不录为官。这样的变故也许会让邓准暂时停止去姜湛面前出卖他,如此就不一定会让姜越留意到有这么个奸细,遂不会为了以牙还牙而送了随喜来揭发邓准、激怒他裴钧,那么他发现不了邓准的异样、不会赶走邓准,而被邓准打伤的钱海清必然连带着邓准也记恨上他这行凶者的师父,会从此困顿在唐誉明身边,再不会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出逃、拜来他门下,他也不必为了假意答谢和拉拢姜越而安排一场宴席,姜越也就不一定会被行刺——因为在前世,姜越就未曾被行刺。

  一切仿若皆因邓准而起,像是为了补上一个细小的破洞而让全部的穿针引线都发生了转变,可细想来,邓准却只是个因,而不是那一道改变所有事情的变数。

  姜越才是。

  是姜越把邓准从暗处提出来了,让因生了果,是姜越把这条看似已然改变却根本没有影响大局的暗线从根源处打乱了,才让摆在他眼前明面上的一切因此而真正产生变化,而这变化,还正向着更加不可逆转的境地奔去,现在,连姜越都已然开始由此受到牵连。

  他和姜越,年少时是冤家,在前世朝中应算政敌,直到他死的时候都还在斗——可当他带着十年后的老骨穿了如今的皮囊,用一双十年后看多了血泪的眼睛,哪怕看周遭人都觉出庸碌或幼稚、看得或感慨于心或无动于衷,却唯独今世再观姜越,竟觉出不同。

  姜越在半饱炊外说出那一句“十年”时,那一刻岁月枯荣与光阴苍老忽而都那样鲜明,叫他突然发觉——无论前世今生,他竟从未懂过姜越。

  他不懂姜越为何要与他比兴说月,也不记得十六岁的自己曾给过姜越什么样的答案,更不知姜越何故将此事记了整整十年。他甚至从未确切地从姜越口中真正地得知过姜越所求为何,他知道的只是前世的一个结局。

  在这个结局里他是个可悲的失败者,而姜越是最后的胜者。当他带着对这样结局的熟知返回到当下——或可称之为“裴钧的过往”的时光里重活一次,作为想要改变结局的一个失败者,自然而然就对这前世的“胜者”多有观望,可到现在他却还是看不透。

  这一世的他无疑是想赢的,不仅如此,他还想让棋局上的其他人全都输。

  可姜越呢?

  裴钧与崔宇前后到达晋王府时已月上中空,一经门房禀报,便被速速请入其中,而一路行去,所见府中下人都恭身谨步,无一多嘴慌乱。

  晋王府坐落城东,却比同在城东的忠义侯府更靠北面,不仅大门是三开一启、朱漆铜钉的气派非凡,就连府门的抱鼓石和石狮子都比忠义侯府高好一截儿,无论是独占一巷的前后地界、门前石阶上的卧龙丹墀还是彩画华美的门簪梁枋,都不遗余力地区分着什么是皇亲,什么是臣民。

  王府内甲兵环肆,裴钧粗略一看,心知应是姜越已临时从东城兵马司调来心腹镇守,而行到正厅,听管事说:“二位稍等,王爷马上便至。”就证实遇刺听着虽险,姜越却尚可自如活动、妥当布置,如此当是毫无大碍。

  他与崔宇坐在堂中静候,不免觉得晋王府中是真正的清净——其实即便不是子夜时分,他记忆中的晋王府也是安宁的。此处既没有他惯常在诸位王爷家拜见时听闻的婴孩哭闹、妻妾莺歌,也没有嘈嘈杂杂的艺伎、戏班前来咿呀,有的只是这种四时草木一般的寻常与肃静,甚至肃静出一种淡然的威严——直如姜越其人。

  正想到此,身侧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沉稳温和的:“崔尚书久等。”一顿,那声音又笑起来道:“惭愧,叫裴大人也来了。”

  裴钧随崔宇转头,果然见是姜越从游廊过来了。

  此时的姜越已换上府中常穿的素棉常衫,肩上随意披一件灰鼠薄裘,一身俱是安闲装束往椅中坐了,可与此不搭的却是他左脸颊上一道半指长的细小红痕,还带有已然凝固的丝丝血色,昭示着方才的险情。

  一见此状,裴钧与崔宇登时认罪:“王爷受惊,臣等罪该万死!”说完无需相通,便要齐齐跪下。

  可姜越却及时抬手止了他们,笑意不变,言简意赅道:“知会刑部只因刺客尸身仍在府内,理应交由刑部过案报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请人来运尸……却未想惊动了崔尚书——更带得裴大人也无法安歇,这岂不是孤的罪过,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说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转向裴钧,仿似极快地思索了什么,少时才语焉不详地告诉崔宇:“崔大人带回细查罢,孤也不知这刺客是何底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此话虽未说是在何处遇刺,如何遇刺,却也并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听言,余光与身边裴钧对视一眼,相互示意:晋王爷未将遇刺之事和半饱炊设宴联系起来,这应当是个不予牵连的意思。如此崔宇稍松口气,应道:“臣遵命,便劳烦管事引路罢。”而裴钧此时心底却怪:此事难道如此简单?

  方才领二人进来的管事往外一请,此时跟随崔宇来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门外的甲兵放入,被准许入院抬走刺客尸体。

  弄清了情况,眼见也无需再待,裴钧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却听姜越倏地出声打断道:

  “裴大人,孤还有些话想与裴大人私下说一说,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时?”

  ——果真。裴钧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听王爷的。”

  由是崔宇便别过他二人先行领尸回衙,裴钧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过头,竟见姜越一双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来,在厅中灯火下显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时姜越眼底的神采与其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寒意。颊边那一道细微的红痕仿似更为他神容添上了一丝丝道不明的阴鸷与戾气,连同他周身那肃静的威严一齐压向裴钧,莫名叫裴钧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听姜越徐徐说道:“裴大人不必担心了。真正的刺客还在后院,崔尚书带走的只是救驾死去的侍卫,应是查不出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抚过椅柄的兽头浮雕,嘴角微微牵起个弧度,似怨似叹道:“孤对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为何裴大人却总要如此反手置孤于死地呢?”

  ——姜越果然怀疑他了。这是裴钧的第一个念头。

  姜越思虑周全,晋王府的守备就惯来森严,平日不仅出入都带三五侍卫随同轿辇,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扫了隐患——可今日受裴钧邀约偶然去了趟从未去过的半饱炊,宴饮方毕就被行刺了,这任凭是谁想来,都和裴钧脱不了干系。

  裴钧已一早料到自己当是姜越首要怀疑之人,故对姜越此言就并不意外。可他以为,姜越这话并不一定就是指认他为幕后真凶,反而或多或少只是个试探,更是对他之前反手将随喜送入宫中和临阵改票的明嘲暗讽。

  想到这儿,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爷既然怀疑臣,大可叫崔尚书将臣带走严审,令与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查证,却怎偏偏没有?况臣于京兆司部,为王爷鞍前马后、大小事务兢业两载、从无纰漏,莫非在王爷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杀手,还会做这贼喊捉贼的多余事任人搜寻么?抑或王爷是有何线索铁证,能叫臣半分狡辩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时间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离开半饱炊,前后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从椅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裴钧面前与他平视,“六部聚宴虽在礼部早有报备,可知道孤会去的,却只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亲信,裴大人以为——孤更相信是哪边走漏了风声?”

  说到此,他面上笑意仿佛更温和了:“况那刺客尸身仍在后院,其背部尚有往年军中将士的刺青。据孤所知,那刺青曾属裴大人先父所领的戍边军一支,且计数靠前,还应是个老将。裴大人,这又作何解释呢?”

  此事竟与裴父的戍边军扯上了关系,确是裴钧所未料到,而这一层关系若被官中知晓,裴钧要解释清楚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神色不变,轻声询问姜越:“可此证已是铁证,一旦交到三司,臣绝无轻易脱身之能,王爷若要指认臣为主使之人,却为何留下了尸身,保臣一回?”

  而姜越清雅眸色凝在眼里,向他挽眉淡笑:“裴大人以为呢?”

  “依照王爷行事之审慎,那必是此中还有疑窦,让王爷怀疑臣是被人陷害的,如此交出尸身反倒中了幕后之人的计策。”裴钧看回姜越,笑得一点不慌,“而这般为虎作伥之事,臣以为王爷一向是不爱做的。”

  “裴大人倒是对孤很了解。”姜越不知是笑是讽地移开了眼,轻叹一声,“不错,诚然如裴大人所说,孤已对此事有些想法,可却也未准,留了裴大人一步,便是想请裴大人一道去看看那尸身,或以裴大人之智,尚能为孤指点些迷津。”

  家丁捞起了正厅往后廊的门帘,姜越抬手说了句“裴大人请”,裴钧垂头袖手跟了句“晋王爷先请”,这才尾随姜越身后,与他一齐向王府后院行去。

  姜越成年后多有时日领兵在外,至今也无有妻妾子女,王府内便极少设宴。即便裴钧往日常来此处,多也是为了报备公事,从未想过要踏入王府内院,是故,当这一晚他随姜越走过了王府的垂花门时,便是他这两辈子与姜越相识的二十年里、头一次进了姜越家的深深内院,于他而言,这尚有一分莫名的新奇。

  树色在寒风中摇摇婆娑,姜越身影在前,颀长雍容,领着他步若闲庭,那架势仿佛根本不是要带他去看一具死尸,而更像是要带他在这七院五进十八游廊的恢弘王府中悠然行一场游园惊梦。

  二人向左拐入扇青绿屏门后,裴钧侧头便见廊外庭中有一口青铜兽足大鼎。这种鼎他在礼部经手无数,只粗略一眼便知是朝廷对姜越大小战功的歌颂嘉奖。继续走至转角,右手廊侧竟开一道勾花洞门,看出去照面便是座三壁扒门的歇山抱厦,像是一樽放置在肃穆佛掌上精巧玲珑的精雕华盏,盏内还燃着长明宝灯。

  抱厦内的幽莹灯火从尽数洞开的门窗中倾泻而出,显得明亮而温暖,几乎是姜越这清宁肃静的幽深王府中唯一的一处暖色,置于此间,直如一篝大寒冰雪中永不熄灭的火,或一颗佛卧深山却永不止跳的心。远观其里,正有座金玉雕镂的神龛,此时虽瞧不清龛内供奉的神位字迹,可据周遭的威严装点与堂皇规制,裴钧却也不难猜出那所奉何人。

  “裴大人,这边。”

  裴钧一怔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忘了前行。抬起头,见姜越正孑然立于七八步外的另一扇屏门前,此时英挺眉眼柔和在月色里,见他没有跟上,正半分不急地含笑等着他过去。

  裴钧连赶数步走至姜越身旁,待二人再次一前一后了,便轻声一叹:“王爷是个有心人。永顺爷仙驾已去十数载,若在天有知王爷尽孝至此,必然常感欣慰。”

  “孤何尝尽什么孝。”姜越一言的尾音消弭在出口的一捧淡淡白气里,此时并未回头,只是再常然不过道:“故人先去,那些不过是尚存于世的人……唯独能做的罢了。”

  姜越是永顺皇帝的第七个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生于永顺三十二年,比裴钧还尚早一年。其父永顺帝在位时日长久,因治世有道、明领贤臣,曾带给天下二十余载的空前盛世,在那个歌舞升平、举国安泰的年代里,就连皇族都是枝繁叶茂、花草同盛的。

  早在姜越出生之前,永顺帝膝下就已有六子五女,尔后继承大宝却体弱早逝的先皇肃宁帝姜赸是他的长兄,在肃宁帝仙逝后,他便是当今皇上元丰帝姜湛头上最年轻的一位嫡亲皇叔,虽算起来已与裴钧的父亲同辈,可永顺帝薨殁时,姜越却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

  若将人比木,则如枇与梧,总有晚翠早凋之别,也总是早悲者早慧。至少在裴钧看来,自打他十六七岁知道了姜越此人起,就只觉这小王爷周身总有团终年不散的寒雾,叫人见之生距、近之发怯,后来行走官中虽一向显得亲和多笑,可更多时候,却总叫人不知那笑意下究竟是否掩着千丈冰崖。

  “到了。”前方姜越停在了西跨院中,侧身让裴钧近前来。

  裴钧往前几步,便见前方一列侍卫正看守着地上一具高壮男尸。

  男尸一身夜行黑衣的前襟已被割开,露出了靠肩处姜越所提及的军中刺青,在周围火把映照下,可清楚看清此人满是刀疤的脸以及愤然暴睁的双目,推测年岁当有三十余。至于死因,明显是贯穿脖颈的一把短剑,而男尸的右手还死死握在剑柄上,看起来就像他自己忽而猛起一剑捅死了自己一样,其力之大,一刀毙命。

  裴钧只看上一眼,便啧啧两声:“王爷真是好身手。”

  姜越瞥他一眼,垂眸笑了笑,负手立在男尸头边,语气隐隐有些可惜:“孤原本想留他活口的,然此人身手不凡,杀死轿前侍卫后便极快冲入轿中,起手夺来咽喉,招招致命、绝无虚发,应是常年为暗杀所驯,活擒便难之又难,孤只好寻机下了杀手,不然若是得以审问活人,线索自当更多……”

  裴钧正待蹲下查看刺客胸前的刺青,听了姜越此话忽觉好笑,想想当时那情状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姜越两下搞死了刺客,却竟不知庆幸,还要可惜不能严刑逼供——也不知是可爱还是可笑。

  也或然他们皇族人总有如此脾性,要叫得到手中的从不好好拿着捏着,双眼只望着得不着的,见那东西越远,还越追。

  裴钧无奈一叹,一边蹲下身来,一边忍笑轻声宽慰姜越:“王爷您可是千金之躯,自保才是最紧要的。线索只要悉心再查总还会有,不行咱们也可引蛇出洞,有何事能及得上您性命宝贵呢?您要是有个闪失,怕今夜赴宴群臣的脑袋都要搬家,臣就更是百死难辞其咎了,您就切莫再自责了罢。您要再这么说下去,该叫臣等的老脸往何处搁?”

  姜越因他这话笑起来,恰接过侍卫递来的薄绢缠在手指上:“裴大人如此短年高升还说自己老脸,岂非要气煞张大人与蔡太师了。”他说着,也慢慢在裴钧身边蹲下,抬指轻轻将刺客前襟的衣裳更挑开一些,或因不顺手,又往裴钧近前挪了两分,稳住了身形才示意裴钧看那刺青:“裴大人看,这刺青色泽古旧,多有磨损,绝不似近日新仿的,料应有十年之久。”

  裴钧看过那花纹和计数,也凝眉点头:“确然是戍边军中所有,与家父生前所刺一模一样。不知可否求王爷取纸笔来,让臣照此临个花样,明日一早好去问问家父旧部。”

  姜越早有所料般从身边接过一张宣纸递给他:“孤已命人临好了。若有裴大人帮衬查证,想必能够更快得知此人身份。”

  裴钧双手接了那纸,扭头笑睨着姜越,“王爷方才还怀疑臣是幕后主使,眼下怎就不怕臣走漏了风声?”

  说话间,姜越正隔着薄绢握了刺客脖中短剑的剑柄,未等裴钧话音落下,他竟已拉着刺客尚还僵硬的手臂将那短剑刷地抽了出来,登时一股残血从刺客脖颈低低喷涌,刹那染红了地上大片青砖。

  姜越抬臂将抽出的短剑凌空一振,垂眸看上面血色不多了,这才平静递给裴钧,偏头微微一笑:“裴大人方才说什么?孤没听清。”

  “……”裴钧的脸一瞬凝结,默默双手接过短剑,严正道:“没有没有,臣什么都没说。王爷放心,臣一定动用各方人脉,力争早日为王爷侦破此案。”

  姜越听言点头,抬手扶着裴钧,想将他带起来:“有裴大人此言,孤已可高枕无忧了。”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小臂已开始散发阵阵冷意,此时忙不迭抽回手来,转而去扶住姜越的胳膊,小心赔笑道:“王爷客气了,王爷您小心,蹲久了腿麻,您慢慢儿起,别急。”

  姜越身形倏地一顿,似乎一时觉得好笑般轻轻扬起唇角,下刻垂了眸子任由裴钧扶起来,温声沉息道:“孤送送裴大人。”

  说罢在裴钧“王爷不必劳烦”出口之前,就已从裴钧手中缓缓抽出胳膊敛入裘下,当先转身往来路走去了。如此裴钧只好袖手跟在他身后,可一路往回走,却实在发觉姜越一路走得比来时慢多了,步履间似乎若有所思。

  就在裴钧正犹豫可否要出声问问时,行在他身前的姜越竟忽而身形一停,叫他差点就撞了上去。一时止步又倒退些许,他见面前的姜越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过身来:“裴大人。”

  “……哎,晋王爷?”裴钧将手里的短剑往后收了收,虽然他知道若是真要发生什么,这也顶不上几个用……

  “孤是想说遇刺一事,”姜越沉稳庄重地开口了,“孤以为,此事当是有人不仅想要晋王府遭难,更还想要裴大人也因此失势,依照如今朝中境况,不知裴大人对那幕后之人可有猜想?”

  眼看此言意有所指,裴钧细思下,首先只认为这幕后主使不会是姜湛。因为就算姜湛因随喜之事对姜越起了更加忌惮之心,要杀姜越也不必将他裴钧牵扯进去,毕竟新政之策才刚通过,日后姜湛还大有要用到六部表票之处,不会这么快就赶尽杀绝——就拿前世来说,也是将他裴钧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干净了才抹的脖子,在这一方面,姜湛可说是耐心极佳了。

  如此换念再想,朝中想让姜越死的,无非有三种:一是为兵权,二是忠皇位,三是谋利益,而在这其中又想将裴钧一起推入黄泉的,大约只能集中在第三上。这样看来,如果一旦让姜越和裴钧同时倒台便能获取最大利益的人,就是最有可能的幕后主使,那么这答案就已然呼之欲出了——

  “蔡氏。”裴钧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姜越赞许地点头:“孤也如此想,不过一切还需谨慎查证。如此,裴大人与孤也算是上了一条船,那或然裴大人今夜在半饱炊所提之事,就可与孤再相详议了。”

  裴钧长眉一挑:“王爷改主意了?”

  姜越淡笑垂眸:“一时自有一时计,若此事后我二人依旧道不相同,那再分道扬镳也并无不可,而若此举能够一举从朝中剪除蔡氏一党,孤也愿意与裴大人合作。”说着,他侧身将裴钧往前一请,“深夜牵连裴大人来此,已然是辛苦裴大人了。如蒙不弃,孤想请裴大人喝杯便茶,权当解解乏。裴大人若是愿意,与孤细说一番合谋之事也可,孤洗耳恭听。”

  “王爷客气了。”裴钧作揖重谢,抬手道:“臣恭敬不如从命,烦请王爷带路,王爷先请。”

  “好。”姜越一时笑意愈发沁染眼角,也为裴钧抬手示意:“裴大人请。”

  二人途径中庭,行过长廊洞门,来到东厢侧壁的垂帘花厅中。裴钧随姜越入内,绕过当先一张折梅屏风,与他两相对坐在厅中檀桌边,下人很快烧来滚滚热水,更取来青肤雪里的一套茶具放在檀桌之上。

  姜越抬手挑出古朴木盘中一个稍大的茶罐,修长白净的手指启开了盖子,霎时一阵宜人花香扑鼻,令裴钧不禁稍稍前倾身子:“花茶?”

  姜越不答,掠过诸多繁琐步骤,只将一盏小小茶杯放在裴钧面前,用竹夹从罐内取出一朵色如春绯的小小干花放入其中,接着,便敛袖提壶倒入滚水。霎时间,那杯中干花竟在触及滚水的瞬间陡然绽放、恰好充盈了整个杯盏,色泽明丽如夏日天际漂染落日的壮美云霞——可好景却只留一瞬。就在裴钧稍一眨眼间,那杯中盛放的绯色花朵已顿然消融于炙热的水中,一点不剩,一时仿似丹蔻入泉点染一池水红,竟叫方才那花朵盛放之景只恍如一场信不得的迷梦。

  “晋王爷府上果真多奇珍异宝。”

  裴钧啧啧称奇间,姜越只含笑将茶盏往他跟前稍稍一推:“不过是普通茶水罢了,裴大人尝尝。”

  裴钧听言,双手托起茶盏,低头微呡一口——

  可却就在这一口唇香齿馥间,他只觉心内好似忽而挑断了一根早就枯旧至老脆的丝弦,在他腔内发出铮然似铁般一声击鸣,空响良久后,徒留一阵怅然的余韵。

  ——他记得这茶。

  这茶他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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