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二十 · 两面_裴公罪(《好好做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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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二十 · 两面

  几部间走动了两三日事务,各又出了四五样鸡飞狗跳事情,忙得裴钧是脚不沾地。好容易盼得个休沐,他本想连晨练都赖掉好好睡一觉,岂知这日一早鸡才叫完,刑部却又来了人寻他。

  六斤跑来敲门叫他的时候,他第一念头是钱海清出了事儿,结果匆匆披衣到正堂一瞧,却见是个穿皂袄的刑部主事,哈气搓手几番伏低告罪,才说是要请他过堂去认一具尸。

  时候赶着快过年了,街上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桃符和门神画儿,不是讨吉利就是避晦气,可偏偏年节前瞧死人这最倒霉的事儿却被裴钧遇上了,且还是一大早。他出门时天还飘着白絮似的雪,冷下的气候将他轿子布帘儿的线头都冻脆了,叫他撩起只觉手心一扎,进轿摊手一看,被扎处已有道鲜红的血丝,他抬指一抹,新的血便又渗出一线,依旧一样的鲜红。

  轿子停在刑部后堂,裴钧下来随主事走至停尸的暗室,只见室中检台上正放着一担新尸。仵作站在一边儿,此时恭敬揭开罩头的布面儿容裴钧一看,那布下的死人虽一张脸已泡得青紫浮肿,可单凭其又细又短的一对眉毛和一双吊梢的眼睑,裴钧也一眼就认出这是谁。

  崔宇这时候也赶到了,从门外携着一身寒气进了暗室,匆匆瞥了一眼检台上,便叹息拍上裴钧后背:“哎,还果真是你从前那学生。子羽,你节哀罢,人活在世上,这都是迟早的事儿……”

  一旁主事也连连道:“是是是,裴大人节哀。咱们也是今儿一早才打护城河里捞起这人呢,只约摸昨晚上死的,原也不知他是谁,还是底下有人认得他曾是裴大人门下,这才只得劳烦大人您来一趟,给您添了这大一桩晦气,真是罪过罪过,裴大人切切节哀。”

  裴钧低头看着检台上躺着的邓准,低声问:“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禀道:“回大人话,经仵作初检,此人头边有伤口,腹中也有酒肉,可能是醉酒磕在桥墩上落水了,故而应确切是淹死的,其他还待再查证周遭酒坊与人证才知道……”

  可裴钧却以为至此已经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邓准这尸腹中必然会有酒肉、死前也必然会去过酒楼、甚至还必然会有人来证实,因为这样才能让邓准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变成与其他所有听来意外却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样,让它们几乎适用于每一个失意落难之人,让它们在被讲述而出时,叫人们可以震惊,但很难置疑。

  这种死法裴钧从十五六岁起便在酒坊、妓馆里冷眼旁观了太多次,而这个无声杀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几年前就教出去了——

  这是他教给姜湛用的,而姜湛几年前就已经学得很好。

  “这学生可还有亲旧在?”崔宇问他。

  裴钧手一扬,将盖尸的布面儿又罩回了邓准头上,叹了一声:“他爹去年才死在田里,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没有,从没给他来过信件,怕是早不亲近了。”

  崔宇闻言,抬眉看他一眼:“那还查么?”

  裴钧深深闭目一瞬,下刻才开眼长叹:“甭查了,结案罢。”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时只觉胸口被一团黑气罩着。那黑气中邓准和姜湛的脸交替晃动,时而温顺乖巧、时而疾言厉色,一个叫着他师父一个叫着他先生,到最后一一只叫他闷沉发堵、脑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边儿部堂里坐了,他便开了句口:“老崔,我今儿还是把钱海清接走吧,老搁你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崔宇点了头道:“你想好了就成。”说着便叫人去放钱海清出来,又说顺道打给裴大人打碗茶水。

  “别别别,”裴钧好歹憋出个笑来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还过不过了?还是回头我再请你往别地儿坐坐罢,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总也得好好儿谢你。”

  “成,那我等着就是。”崔宇是个干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钧客气,此时见裴钧起了身,便也起来送他出去,还继续宽慰他,让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钧眼下又确然没那心思再回去接着睡大觉了。因想着刑部已离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权当是暂且忘忘事儿。

  本朝律令钦定各级官署于每年腊月的最后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务,署办人员皆回家过年省亲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门“开印”办公,是故眼下几日,便是元丰八年封印前的最后几日工期。

  裴钧站在刑部后院外等到衙役将钱海清带了出来,原是叫钱海清先自个儿回忠义侯府去,可这学生却不应,非说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务开开眼,揪着他袖子就要跟着去。裴钧心里尚且被邓准之死给压着,没那精神同这娃娃争,便也将他提拎着带去了,可一入堂,却正巧遇上晋王爷姜越坐在他惯用的书桌后,正是来签年底封印前的最后一批公文的。

  层层垒砌的公文中,姜越穿一身镶珠朝服坐着,眼见是清早才从宫里请了安出来,这时抬眼见裴钧不仅没穿戴官服乌纱,又竟还带着个钱海清不紧不慢踱进府来,不免便眯起些眼睛稍稍将二人打量一阵,继而望向钱海清笑道:“裴大人这是换了个学生?”

  “王爷万福。”裴钧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学生还没换呢,指不定这一个明儿也给赶出去了。”

  他身后钱海清正在给晋王行礼,行至一半忽听这话,盯着裴钧后背就瞪圆了眼。这一出裴钧见不着,却叫他对面的姜越看得莞尔,而裴钧见姜越发笑,这边扭头去看钱海清,却又见钱海清一脸对他笑得极乖顺,便狐疑地遣他先随处去转转,自己只回身继续同姜越说起司部事务。

  姜越脸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红疤已落了,现只剩道浅浅印记还挂在眼下,瞧来自然不比还红着的时候气势凌厉,早也恢复些平日的淡漠温和,却叫裴钧看来,一瞬直如光景回流似的,几乎又觉眼前的姜越已同少年时的影子层叠起来,就连那脸上印记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还讲着城防、囤粮,他怕要真以为自己还在青云监替他跑腿送书了。

  姜越察觉裴钧的打量,正说着的话便渐渐结了,先道:“多亏了裴大人送来鲨露,孤逐日涂抹,脸伤当不日便愈。孤要谢过裴大人。”

  裴钧原是根本没指望姜越会用他送去的药的,却未料姜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许讶然地稍稍点头示意:“王爷哪里话,是臣要谢过王爷赠茶呢。”

  姜越听他说茶,笑意就渐渐染上眉梢:“那茶花两度因裴大人盛放,想来是同裴大人缘分匪浅,孤不过是茶赠有缘人罢了。”

  “那王爷就谬赞了。”裴钧一听这话只想苦笑,“王爷,臣研习至今尚未再见那茶花再开呢,如此无缘,岂非要叫王爷收回那宝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废在臣手里,多可惜啊?”

  姜越听言几乎是立时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怀。”又仿似因这话说得过急,说完便有了少时的停顿,接着稍一作想,才用后话道明所以:“毕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来了。”

  “前日承平国书已至鸿胪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转呈——听闻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达平京关了,料明、后日便会入京,”姜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签的文折,不紧不慢地对裴钧报以个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国使都会带来许多妙茶,今年若有新物,孤到时便再邀裴大人共品。”

  可他这一说起承平二皇子,倒没叫裴钧先想起什么茶来,反倒是先想起了这一年国宴上会发生的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年的承平来使因请求与姜氏皇族和亲,同行便带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皇族国姬,名叫秋源芊。他们希望少帝姜湛将此女立为妃嫔、甚至皇后,以重现旧日永顺年间两国友爱互存的盛世之观。

  可承平国姬等同一国公主,在永顺年间帝国强大时嫁来可说是和亲、结两国之好,而遇上了眼下朝廷刚被天灾和战事磋磨、皇帝姜湛也还未弱冠的元丰初年,谁敢说这国姬嫁来就真是个助力呢?毕竟依照承平国历朝行事,从来是锦上添花有、雪中送炭无,落井下石就更是家常便饭,如今不过碍于邦交事务还留两分皮面功夫,要说他们真是奔着替姜湛开拓盛世来的,那怕是说破了嘴皮都没人信。是故此事在裴钧前世便让朝中百官十分警醒,可承平国这一笔嫁妆又着实可解眼下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如此,在蔡太师和赵太保等人的票拟下,此事翻年便在内阁与各部的权衡间被拿上了朝会票议,最终表票的又多过持票、反票的,就连裴钧都是表票的群臣之一。所以这承平来的貌美国姬便抬进了姜湛的崇宁殿,成了姜湛的第一个妻。

  礼成前后,姜湛曾有一个月都未同裴钧说话。

  那晚宫中红烛大宴由礼部一力操办,裴钧眼下连那宴上的规制都还一一记得,却唯独记不得自己喝过多少酒、祝过什么词。翌日醒来他已在家中,宫里来了赏赐,他跪地接旨,听圣旨上说两国邦交大成,都赖他裴钧功不可没,抬手揭开丝绒的盖面儿,太监奉来的托盘里金玉琳琅,当中正摆着他曾送给姜湛的那枚绝顶精巧的金鸡镇纸,那时瞧见,这镇纸却已从鸡身裂做两半儿了。

  隔月他修了金鸡与姜湛重修旧好,而次年宫中妃嫔益发足了,那承平国姬却发了水土不服的寒病,渐重,往后没拖过三年去,恰在新一船留学僧侣乘船来朝时,国姬驾鹤归西,便由那数百承平僧侣按乡俗、国制超度安葬,追封了纯孝皇后送入帝陵,那以后到裴钧死前,虽宫中因这后位而起的争端总多多少少,可姜湛却再没松口立过后了。

  “晋王爷,”裴钧忽而想问问姜越这身上流着承平血的皇亲,“与承平和亲之事若是来年票议,您该会表票罢?”

  姜越放下签印好的文书,抬头看他却反问:“裴大人会么?”

  裴钧心里暗笑这人审慎,倒也没想藏着掖着,只道:“会,臣第一个表票。”

  姜越看他一会儿,便低头继续签印,“那孤也表票。”

  “那臣若是反票呢?”裴钧再问。

  姜越落笔的手一顿,下刻继续写下一个“准”字,“那孤会持票。”

  裴钧抱臂看着他提笔悬腕的手,颇不解:“晋王爷为何总要跟臣的票?”

  姜越双眼在指下文书中细阅,似笑似讽答道:“孤逆了裴大人一次票就遇刺了,若要再同裴大人逆着,怕要叫老天都饶不得,故还是算了罢。”

  说到这儿裴钧还未及接他玩笑,底下宋毅为首的几个参司正查账回来,见姜越和裴钧都在,便提了句司部团年的尾牙还没办,正巧见他二人都在,要么就今日午膳一道出去聚聚。

  姜越闻言看裴钧一眼,神色是不无不可,裴钧细想往后倒更没这闲工夫,就也应了,且看时日回府再来又很仓促,于是便干脆坐下替姜越分担了少许职权内的公文签印。二人说着话,利落了结了公事,等到正午便被司部官员一道簇着去了常有来往的酒楼里摆席,坐下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满眼新奇的钱海清。

  席间多是上下敬酒逢迎,也有宋毅几个来开钱海清那姨太太的玩笑,却总赖着姜越在场,不甚活络得开。姜越自然是知道的,故稍坐一时便起身先行,一如过往数年一样,而裴钧送他出去时,也同他提前互道了一句年节好,算是全了官中的礼数,再说一句国宴上见,好似又叫二人间比往年多少有些不同了。

  宴散后裴钧领着被灌了两口小酒的钱海清回去忠义侯府,眼见六斤、董叔和一众下人听闻钱生回了,竟都出来迎这学生,且与钱生打笑说话,就不免想起邓准从前每每回府时,周遭不过都低吭一声罢了,心中便不知起了哪般滋味儿,又不想扰这份儿喜乐,便待董叔过了与钱生重逢的心热劲儿,只拉着董叔走到了后院,叫董叔拿些香蜡钱纸来,低低告知他邓准死了。可一转头,他竟见钱海清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立在廊下,显然是听见了二人的话自觉尴尬,饶是平时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实则这也不是个谁顶替谁的事儿。邓准是自作的孽障,并不是因为钱海清才被赶出去的,更不是因为钱海清才死的,可若要说此事同钱海清全然无关却又确然不是,这当中千丝万缕的运道改来换去交合出这么一个结与果,自然不是谁能料到的,钱海清觉得无措也算在所难免。

  钱海清是个心窍多的人,裴钧未免他忧虑处境而心中生变,便说:“你若住在邓准那屋心里膈应,就叫董叔给你换一屋住,来年春闱前若要愿意,就留在此备考亦可,没有人会赶你出去。”

  钱海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安心,回神来谢过裴钧、道了节哀,也说不必劳烦,此时收起一容尴尬和忧虑,竟颇懂事地跟在董叔后面,帮着一齐搬出了仓中的少许祭奠物件,三人一齐燃香烧烛,沉默而略显怪异地给还未下葬的邓准烧了些不知何往的纸钱,待收拾好了,钱海清摸回了房,董叔便在廊下坐着,掏出烟锅点燃了抽。

  裴钧知道这老头儿脾气急却心善,今日听闻邓准罹难定也有些残念与不忍,便也抬手无言拍拍他后肩,说:“您老少抽点儿,这可伤身。”

  董叔说了好,抬着烟锅却依旧坐着,裴钧立在他身后看了会儿,终于还是未忍住再说了句:“董叔,您少抽点儿罢。”

  董叔掩嘴咳了两声放下烟袋,难免有些怪地看了裴钧一眼:“大人,您前些年抽的怕不比我这老爷子少呢。”饶如此倒也咳嗽着摁熄了烟锅,收起来,与裴钧商量说找找邓准家送些银钱去,听裴钧应了,便自去继续做事。

  往后几日中,礼部再有接待外宾、清点贡物事宜,裴钧不过按部就班打理,当中看着些好物件便克扣两样回府把玩,冯己如也没再给他惹麻烦。

  直至封印前一日,礼部于国宴中已再无未完事项,收尾琐碎便丢给了光禄寺应承,裴钧代京兆司入宫,与九门提督府一道入内阁禀事、封箱,这便又与宁武侯打了次照面,二人却也半句没说起钱海清来,只是喜乐逢迎。

  钱海清被他拐走后,宁武侯府仿佛格外安分,就连惯来咋呼的唐誉明都从没因钱海清之事来找过麻烦,唐家从里到外也竟是一副忙着过年的样子。这不免让裴钧隐隐觉得他们仿似有了什么更大的、大到足以掩盖之前失误的筹谋。而官中若是封印,再多的筹谋也不是即刻便能生变,由是裴钧便只留了个心眼,想待国宴后从钱海清处问出个所以然来,开印后再同唐家好好计较。

  于是,这么就迎来了腊月廿五,是国宴的日子,也恰是官中封印的日子。

  在这一日,百官并不再办公,却要穿戴齐整到宫中飞华殿赴宴,这是天家一年到尾最大的盛事之一,不仅是皇室对百官群臣的体恤,更也是借此宴请各国来使、彰显国威,是故开宴前,朝中各部重臣便依旧要到内朝御书房分批综述各事,让天子姜湛对万事心中有数,以应对他国使臣。

  裴钧所在的礼部与光禄寺、鸿胪寺二卿因担国宴琐事,便是最后一批觐见的。他们入宫时,宫道积雪皑皑,各处廊角殿前已尽挂上了金丝红绒的灯笼,就连御书房的帘帷也都是喜气吉利式样,在中庆殿中禀完事务时,可听见凤鸣朝阳般的丝竹管弦遥遥钻入耳朵——那表明百官与各国来使已然在飞华殿落座,正闻弦观舞等待天子驾临。

  姜湛坐在龙椅上听闻此音,手便从金丝龙袍的袖面下伸出来,一旁胡黎见状赶紧扶上去,可姜湛却并未搭上他恭敬递来的双手。

  姜湛的左手依旧半握着平平悬空,胡黎一愣,顺由这胳臂的指向往身后一看,正见着那才升了二品少傅的裴钧裴大人还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伫立,似是完全没瞧见这堂上的天子有何示意,不免便尖起嗓子清咳一声:“裴大人?”

  裴钧这才抬了头,一瞬只见龙座中的姜湛正微微偏头看着他,那一双眼中的光彩平静而清亮,竟似从早春的灵泉中剪来,白净昳丽的脸上没有笑,只不流喜怒地向着他,唯独悬空的左手此时微微往他再递出一分,才终于有了些许期盼的意味。

  这还是他送了随喜回宫后第一回与姜湛对上了眼。

  裴钧垂眸袖手,向姜湛作了作揖,便依由少帝留存着年少的旧习、如前世千百次般恭身上堂握住了姜湛的手指,在胡黎一声“天子起驾”的高声长呼中,随行匡扶着姜湛往飞华殿行去。一时低头去看,姜湛莹白匀净的修长手指正于他袖间时隐时现,手中拇指可以感知的,是姜湛左手的小指正如旧般卷搭在他右手的拇指上,另四指便搁在他手心里,不时随步履而生出摩挲。

  忽而姜湛的食指在裴钧掌心摸到一个似疤的印子,手便轻轻移开些许,低头将裴钧的掌心握起来,细看着当中一道红线皱眉:“这怎么弄伤了?”

  “坐轿子不小心划伤的,倒是无妨。”

  裴钧安抚地笑笑,出声提点他脚下台阶,姜湛侧脸看了他一眼,皱起的眉却将舒未舒,少时叹一口气,握他的手指渐渐施力道:“裴钧,你别再生朕的气了。”

  裴钧道:“臣怎会生皇上的气,皇上多心了。”

  前方飞华殿在望,夹道都是宫人掌灯、侍卫立守,多的话姜湛亦不想讲下去,在进殿前便只问了裴钧一句:“和亲之事,你怎么看?”

  裴钧扶他一一登上御道的阶梯,沉声道:“回皇上话,臣自然以为此举利国利民,是桩好事儿。”

  这一刻二人与随后官宦正踏入大殿,在满座百官与他国使臣的伏身万岁中,裴钧扶着姜湛走到了国宴高台上的御座前,姜湛最后凝眉看过他一眼,便从他手中抽回了指头,终是低声一句:“辛苦裴卿了。”下一刻面朝在座,平平抬手道:“众卿赐座,不必多礼。”

  于是在又一阵谢恩的高呼声中,裴钧看见了亲王一桌中直身立起的姜越,而此时姜越也正目色清冷地看向他,观其神色,似是因了裴钧这匡扶少帝之举,而再度疑心起了裴钧与他的结盟之事。

  一时裴钧又只感里外不是人般好笑了,从堂上告礼默默退回礼部去,便听司礼官说宴席开始。

  堂下的各国使臣已开始陆续向姜湛献宝敬酒,殿中气氛便渐渐活络起来,俄而便有了歌舞和接头交耳的欢笑。裴钧刚同六部几人喝完一轮酒,正准备一同去内阁一桌敬上一圈,可一抬头却见内阁旁边的亲王一桌里,晋王爷姜越正定定地看向他,那模样还状似已看了他挺久了。

  裴钧莫名其妙冲他眨了眨眼,便见姜越漫端着手中茶盏,只抬起右手曲了食指,无声而缓慢地向他勾了勾。

  一见这动作,裴钧简直头皮都发麻。他暗叹一声搁下酒,同闫玉亮几个招呼两句,便起身在满座喧哗的嘈杂里移去了亲王座边,见姜越尚在同泰王言谈没察觉他过来,便弯腰在姜越耳边忽然出声道:“晋王爷有事儿?今儿可是封印哪。”

  姜越未察这突如其来的凑近,立时便微惊地向后一退,回头却见是裴钧长眉弯弯地看着他笑,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可被热气呼过的那只耳尖子已经微红起来,似是恼得。这惹得裴钧心底又是阵好笑,耳边也果听姜越笑讽一句:“哎,也是见着裴大人尽忠职守、陪护御前,孤才忘了今日是封印呢。”

  裴钧再度凑去他耳边低低道:“求王爷可别折煞臣了,有什么您就吩咐罢。臣这么大老远地绕桌过来,大家都瞧见了,皇上也瞧着呢。”

  姜越不作声色用余光一瞥堂上,果见他皇侄姜湛一面正听着别国奏事,一面却将目光不咸不淡放在他们这桌上,这叫姜越敛眉垂眸一勾唇角,下刻便抬手作屏放在嘴边,就着裴钧弯腰立于他身侧的姿势,俯在他耳边轻轻道:“孤是想告知裴大人一事:今日承平国二皇子入宫前,已在宫外见过蔡延了。”

  裴钧顿时神色一凝,声音压得更低了:“所为何事?”

  姜越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与他贴耳道:“于刺客之事,孤已派了人前往丰州,但愿开印前能有消息,否则蔡氏若已联通承平,事情只会愈发棘手。”

  裴钧目色回转下,此时忽而决意与姜湛共享一事:“之前臣领去京兆司的那名学生——”

  “钱海清。”姜越眉头微微舒开,瞥眼看他,“听说曾是宁武侯世子门下的。”

  “不错。”裴钧点头,“之前宁武侯府里是恨不能弄死这学生的,可眼下臣走了一圈刑部把人救出来了,那边儿反倒又不慌了……王爷您说怪也不怪?老侯爷的大女婿可就姓蔡呀,也不知这当中有没有个联系。”

  “哦?”姜越听完略有思量,一时却挽唇笑道:“裴大人为何将此事告知本王?”

  裴钧便再一次凑去他耳边,轻巧说道:“因为今日封印哪,告知了王爷,臣不就不必做事儿了么?”

  说罢他笑盈盈地抬手给姜越作揖拜年,正要直身离开,却就在这时,只见大殿东北角的承平国来使一桌上,来自承平皇族的二皇子秋源智已端起杯盏站了起来,在精短有礼的年节祝词后,他的话头很快便转向了此番来意,用十分流利的官话向姜越朗声诉求道:

  “我国此番来意,想必贵国天子已有所闻,那便是为了促就承平与贵国和亲互好之盛事。为此,本君与使臣多番商讨,亦请了巫师与佛道数度相卜,终于寻得一位堪与国姬相匹的俊杰人物。”

  “那便是贵国天子的七皇叔,晋王爷姜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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